疾病,是深植于每个人心中最隐晦的话题。轻者为疾,重者为病,一场疾病拖垮的不单单是一两个人,而是一个两个家庭。期间充斥着人性的抉择和挣扎,爱与怕、承担与推卸。衰老,也是一个人人避如虎狼的话题。当皱纹爬满脸颊,老年斑布满皮肤,行动开始变得迟缓,身体机能在退化时,想若无其事地说出“优雅地老去”已变得很难。阿尔兹海默症将疾病与衰老融为一体,在这样一个老年化程度并不低的社会里,越发被人提起。老人一点一点地,行为举止变成小孩,生命却在走向终结。记忆就像是用可消除的笔书写的,随着时间流逝,便变得杳无痕迹。这听上去多么残酷。然而这个病症,会发生在别人身上,也会发生在你身边亲近的人身上,谁都躲不开。更残酷的是,这是不可逆的,目前没有康复的治疗方法。
老年公寓的六楼里住着32位老人,绝大多数都是患有此病,且是中晚期。他们的日常生活枯燥无味,坐着、躺着、发呆着,直到一天过去。鲜有人会去专门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,即便知道点,又不知如何做。这个疾病,就像一个围城。他们将诸多记忆碎片拼成自己以为的“现实世界”,沉浸这世界,城外的人进不去。但与此同时,他们又渴望与别人交流,倾诉排解不去的孤单。他们持有尊严这一盾牌,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也不允许别人踩在脚下。可是,他们又自发组成了一道内部的鄙视链,将这“都挺好”,化成“不太好”。除此以外,亲情是他们日常等待着的渴望,爱情是支撑他们得以走到现在的依托,友情则是他们暮年夕阳红的淡如水的陪伴。这是他们的情感,多元而复杂。
刚来这家敬老院的人都会害怕黄绍辉。
他是敬老院的老人了,已经住了2年多。也许是年轻时担任青岛某中学体育老师兼校长,即便现在老了,体态仍然挺直,自有一种昂扬的气势。黄绍辉爱干净,衣服换的勤,但都是上身短外套,配上深色裤子,再穿双运动鞋。平日里敬老院不通风时,他觉得热了,就会把袖子往上一点一点整齐地折起来。
但是他有个“坏”习惯,喜欢跟在别人后面走路。
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:新来的志愿者陌生地环顾四周,打量这敬老院,眼神瞥见坐在沙发上养神的黄绍辉。恰好,黄绍辉也在看他,两两对视后,黄绍辉起身,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地迈向这新来的人。志愿者慌了神,想往前走走,躲避黄绍辉。没想到黄绍辉继续跟着,于是志愿者便越是慌了,甚至开始呼喊身边的人帮忙。这个时候,护工就会出来,站在两人中间,挡住黄绍辉的视线,吸引他的注意。这样,新来的志愿者才能趁机溜走。
很长一段时间,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。新人害怕黄绍辉,不敢和他对视,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跟着别人走。直到一个周六的上午,黄绍辉的儿子来了。
(黄绍辉的儿子(左一)帮助他父亲训练)
说不清是不是子承父业,黄绍辉的儿子现在是青岛某体校的体育教练,整个人的气势和他爸如出一辙,腰板挺直,神情严肃。他沉默寡言,不会主动和护工、志愿者、医生打招呼,只有在看到熟悉的护工时,才会点点头表示寒暄。
与其他家属不同的是,他从来不会陪着黄绍辉一起坐着,说说话。他喜欢在前面带着黄绍辉走。他面对着黄绍辉,倒着走,并让黄绍辉跟着他一起走。如果黄绍辉停下,他就勾勾手,示意他继续。不大的敬老院,窄小的走廊,来来回回走个半小时。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沟通,就一人走,一人跟。
这个特殊的训练方式,成为了黄绍辉的习惯。
黄绍辉平时话不多,不走路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。志愿者或护工坐他旁边,喊“黄绍辉!”,他也没有太大的回应。但是喊他儿子的名字,他就会睁开眼睛,转头寻找声源处,他会停下动作,像是思考,又像是愣住。“你儿子上班去了,你乖乖的,他就会来看你。”护工接话,并拍拍黄绍辉的肩。
黄绍辉的儿子来的不算频繁,一两周来1-2次,一次也就一上午。在儿子不在的日子,黄绍辉的生活便是坐着等他、跟着学他。
与此相比,唐兰香算是比较幸运的了。她女儿每周都来个2-3次。唐兰香不算大,今年才70岁出头。头发虽然发白却浓密,还带着卷。与其他老人相比,她穿的衣服时尚很多,配色也大胆,一件大紫色的羽绒服穿在身衬得她脸更白、皮肤更细腻。
唐兰香年轻时是音乐老师,后来教学调整改教语文了。但是退休没多久,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病。到如今,她住在这家敬老院也一年多了。她老伴很早就不在了,生活里只剩下这一个女儿。“你女儿呢?”被问到这个问题时,她会惊喜地反问:“哎,你也认识我女儿啊?”,继而又失落下来,“她还在上班呢!”在唐兰香的记忆里,她现在才40多岁,女儿也只有24岁,刚工作没几年,还需要她照顾着。问她来这里做什么,她会说是来教坏学生的,然后下班后就会回家。
(唐兰香向记者招手)
唐兰香的女儿有时周末还会带唐兰香出去吃个饭,或者回家住住。有次从家回到敬老院,她的手指上还多了艳丽的红色指甲油。“我女儿给我涂的,好看吧。”唐兰香一边骄傲地向志愿者展示,一边时不时低头欣赏。而当对方夸奖说好看时,她又会笑眯眯地感到不好意思。
张凯强的儿子曾提出过几个相邻小区合起来建一家敬老院的想法,这样他们做子女的探望父母也方便。他住在太平角那边,来这里距离不近。加上周一到周五还得工作,每周也就周六下午过来看看他的爸爸。牛诚的儿子则已经在美国定居,无奈把他爸妈都送过来,每个月都特地飞回来看望几天。黄绍辉之前在家破坏性很强,扯窗帘、摔水瓶,前前后后请了十几二十个保姆,都伺候不了,儿媳妇最终选择了这家敬老院。唐兰香则是因为女儿平日里还得照顾外孙,实在忙不开,才把她送了进来。
住在这里的老人,都是由于种种不便的原因,主动选择或者被家人送到外面的敬老院。虽有专门照顾,但平日里与家里人的联系少了很多。每天眼巴巴地,期待着子女前来看望他们。这些老人,虽然忘了自己的姓名、年龄,忘了自己的光辉闪耀,却依然对子女有反应。亲情是一种永远断不开的线,连接着祖辈、父辈与子女,无论身处何方,归于何时,都牢记于心。
(注:以上老人均为化名)